书

书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？

是技进乎道，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妙化之境。

　　第一次见到岳峰的墨迹，还是去年的书斋展上。文征明的玉磐山房，书桌一隅，便是他的小楷。

　　我素喜小楷，常以翻阅历代小楷为乐事。钟繇的古雅丰腴，王羲之的遒美朗润，赵孟頫的秀润隽逸，文征明的俊利工稳，一路沿承，各有气格。

　　今人写字，要么一味泥古，将经典帖子临了一遍又一遍，小心翼翼，不敢越雷池半步；要么一味摈弃，只求个人风格，妖魔鬼怪笑话百出。将此二者平衡，宛如“走钢丝”，十足难，能做到的人不多。岳峰算一个。

　　他的小楷从容，凝静，活。当时想着，其字如其人，见到岳峰，还是吃惊不小。

　　他的工作室在草场地，空间古雅，遍植兰竹，“静书斋”三字高悬，下面为他临模的名帖——王羲之《十七帖》，第一次见其草书，如龙蚪腾霄，雄强而不失于清雅，与小楷大不相同。但细品一会，方明白那不过是一棵树上的不同枝杈，根是一脉的。

　　岳峰操着一口陕西味的普通话迎了出来，他中等年龄，中等身形，不留胡子，不像惯常所见的书家作仙风道骨状，平凡一如身边任何一个知天命之年的长辈。

人

书之法的核心本质是什么？

是技训于道的用笔法，

是用笔法的锥画沙、屋漏痕、折钗股、印印泥，

是用笔法所表达的力、气、韵。

　　“我一生，就立了这一志。”六岁那年，岳峰立志成为一名书家。

　　时间倒回四十年前，陕西汉中。那是西安到成都的必经之地，是李青莲笔下“蜀道”的起始，是“朱鹮之乡”，是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江的源头，这里亦是难得的文化之地，北京大学曾一度因为躲避战乱，选择汉中作为“避风港”，将无数优秀的文化薪火带过去，留在了汉中，影响了这里数代人。

　　岳峰生于斯，长于斯。在很小的时候，每逢大年小节，婚丧嫁娶，汉中的家家户户都会张贴对联，每村有每村的先生，每户有每户的书风。

　　“从小到大，我眼中所见，都是各种各样的书体。汉中潮湿，风吹日晒，对联的色彩渐渐褪去，但墨迹仍在，在很小的时候，我就觉得那些墨迹美不胜收。”

　　好在父母极为支持他的志向，最开始的老师是族中的叔祖，后来是自己找先生拜师，拎着他从两块钱的生活费中省出来的一瓶黑米酒或一斤白糖，真草隶篆，不拘风格，均登门请教。

　　“那时候也奇怪，别的孩子写完作业就去玩，我写完作业就练字，在黑板上，在草纸上，沙滩上、门板上，凡是能写字的地方。到现在我都佩服自己少年时期的精神。”

　　写字哪有不苦的，尤其是童子功。还没体会童年的斑斓丰富，就坠入了日复一日，寒来暑往的重复中。

　　但童子功的妙处也在于此——“心思单纯，不厌重复”八个字，岳峰受益终生。

道

锥画沙是要提得笔起，力透纸背。

折钗股是要笔力通达，字的筋骨血肉连贯、浑然一体。

屋漏痕是要点画如雨水顺墙漏下之痕迹，通活自然，毫无死滞。

印印泥是要点画如火漆封泥一样清晰、沉着、润籍。

　　技法是量变，心法是质变。从量变到质变，岳峰经历了许多挣扎困顿。

　　“二十多岁在家乡工作的时候，单位与博物馆一街之隔。我是那里的常客，博物馆里收藏了许多明清文人的真迹，董其昌，文征明，看得我心潮澎湃。”岳峰发现古人的画，墨色清澈，透明，温润，像玉石一样薄薄地堆着，虽是几百年前的笔迹，却依然光彩夺目。

　　反观自己即成的墨迹，却是死的、黯淡无光的。虽然彼时岳峰已是在当地小有名气，求字者无数的书法家。

　　为了追寻古人“紫毫光”，追寻古人的温澈如玉，他买来最好的笔墨纸砚，做了万般试验，甚至在墨汁里加了酒、醋、面汤、菜汁，都无济于事，写出来的字依然是死的。

　　万般无奈，百般困惑之下，转机出现了。

　　1999年，他赴甘肃玉门工作，在一个裱画店看到两幅条屏，岳峰惊叹：“没想到有当代人之作跟我在博物馆看到的先贤墨迹有同等之妙！”百般寻觅之后，他终于找到了条屏的作者——孙子梦——对其一生影响最大的一位先生。

　　“孙先生从军多年，不过最核心的学问却是哲学。哲学是西方人的叫法，中国人称之为“道”。书法的本质和灵魂就是道，就是虚实、动静、轻重矛盾的对立统一，没有阴阳的相互转化，表达书法的高妙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他授我‘轻松’二字决。

　　力通气则通，力凝气则凝。毛笔在纸上书写，用力是通的，松的，摩擦力就小了，动感就强了，动感越强，点画越迅捷，越有力量，越有气势。”

　　“轻松”二字决解决了他多年的困惑，法书亦无限接近他所期待的那个境界：锥画沙、折钗股、屋漏痕、印印泥。

　　采访最后，我问：若是穿越回古代，最想与谁对话？

　　向王羲之、颜真卿等书家求证用笔心得，向王阳明先生探寻经世致用，仆伺捍卫民族尊严的英雄之侧，在老子、六祖座下修习无为与无所住……

　　岳峰在三十八年的书法修习中，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“无狂放气，无道学气，无名士风流气，无酸腐气”的返璞归真的问学者。唯心于书，追根溯源，无意之中却摘得了儒释道的“果子”。

　　儒、释、道，那不正是从古而今文人血脉中的三原色吗？